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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走近巴尔扎克到“走进”巴尔扎克

1999-05-12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袁树仁 我有话说

自幼家境贫寒,小小的心灵却在文学中得到了慰藉。学了外文,一心想当个译者,沟通中外之文化。1978年从“文化大革命”封闭十年后刚刚打开的门缝中挤了出去,在法国进修一年。十一届三中全会就在这时召开,改革开放的春风拂面而来。1979年回国后,一次散步遇到金克木先生。他告诉我:“现在又开始出书了,你应该赶快与出版社取得联系。”我于是冒昧地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外编室写了一封信“毛遂自荐”。不几日即有回音,约我去面谈。去了,交我“古”、“今”两篇文字,让我“试稿”。回家一看,“古”的是巴尔扎克,《十三人故事》;“今”的是让-保罗·萨特的戏剧《苍蝇》。我先译了《十三人故事》中第一篇《行会头子费拉居斯》中儒勒夫人临死前写给丈夫的信,寄了回去。正在琢磨萨特时,便有电话告知:已通过试稿,另一篇不用译了,可将《十三人故事》中前两篇译出,准备出版。就这样,我走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约稿译者的行列,走近了巴尔扎克。看来我与巴尔扎克有缘,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将我推向这位文学巨匠。

1980年,《费拉尼斯》与《朗热公爵夫人》译好了,等待出版。这时出版社又嘱将第三篇——《金眼女郎》译出,说有的专家认为,三篇只译两篇,不完整。可见最初决策时,出版社的思想还不那么解放,因为《金眼女郎》描写的是病态的激情。于是再遵命将第三篇译出。1983年,《十三人故事》终于面世,是我们的第一部译作,当时的欣喜之情难以形容。出版后反映良好,更为我始料不及。此后该译本被收入《巴尔扎克全集》(下称《巴全》)(第十卷)《巴尔扎克选集》(十卷本中之一卷)及《人间喜剧》(第十卷),这是后话。

1984年,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三十卷的《巴全》,我也就“自然而然地”进了“编校组”,不仅先后承担了十一部小说(总字数为170万左右)的翻译任务,而且校改其他译者的译品(总字数为70万字左右)。后来又承担了最后几卷“杂著”总量的三分之一,约51万字。如今,历时15年,《巴全》出齐,共三十卷,一千二百万字,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。回忆自己为此献出的时间和精力,感到十分欣慰。更重要的是,这十几年中,自己经历了从走近巴尔扎克到走进“巴尔扎克”的过程。

《巴全》工作开始后,我认真研读了巴氏的大部分著作,也读了不少巴学著作,一步步靠近巴尔扎克,仔细揣摩他的风格。我发现,巴氏是观察社会、分析社会、刻画人物、塑造形象的高手。在这方面,他将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推到了一个巅峰。但是他的文笔有时比较匆忙,有病句,有些细节前后也照应得不够好(例如一个人物前面是三十岁;过了数年,又变成二十多岁了)。这可能与他的个人生活方式有关;他常常先拿了出版商的钱,然后在急于还债的情况下创作。为了保持创作的高速度,整夜站着写作,不断地喝咖啡提神。所以,他不像福楼拜那样在文院上精雕细刻,也没有听说他的哪一部著作反复修改多少次。我在翻译中极力避免“美文”风格,还巴尔扎克以本来面目。这是一。其次,我在一段文字中不作前后次序的调动,基本上按照巴氏的思路译出。我认为,翻译一部作品,除了将“故事”译出以外,译者也担负着向读者介绍原文作者的思考、表达方式,介绍原文作者所在国度、所处时代的风俗习惯、风土人情的任务。这是一个外国人而不是一个中国人在讲话。所以,第三,对一些成语、谚语、比喻、典故等文化积淀尤其深厚的东西,没有外国文化背景的中国读者理解上会产生困难或隔膜感。这时,常见的做法有二:一是将原文独特的表达法去掉,译成相应的中文大意或相应词语;一是原原本本译出,加上诠释以帮助读者理解。我用的是第二种方法。用这种方法费时费力,要查找许多工具书、参考书。例如与《圣经》和古希腊罗马神话相关的典故与成语,当然不容易。但为了向中国读者介绍外国的文化,应该一丝不苟地去做。这些地方读者读起来可能不是那么顺,但是细心的读者会得到不少信息。

《巴全》将巴氏作品全部序与跋纳入一卷中,由我译出。我将有关的作品全部仔细读过再动笔。《杂著》是巴氏未出名之前的早期著作,涉及的面极广,作者思想未完全成熟,风格亦未“老到”,十分难译。为此,我到法国去了四个月,钻到法国南方古城阿尔国际文学翻译家中心的图书馆里,大部大部的《十九世纪法语词典》铺满了我的桌面;剩下的问题再回巴黎向巴学家请教;我研究法国和巴黎的历史、风俗史(巴氏笔下有大量对十九世纪二、三十年代巴黎某些街道、某些店铺的招牌、商品等等的详尽描写)。渐渐地,我觉得自己走进了巴尔扎克的世界,我和他一起徜徉在1830年左右巴黎的街道上,与他一起走进贵妇人的沙龙,听到他内心的独白及与那些贵妇人的对话,体会到他的嘻笑怒骂,熟悉他的表达方式了!啊!译者这个职业,是多么了不起!常听人说起它的苦,却少有人说起它的甜!我常常忘记了它的苦,而充分享受它的甜,也愿意分享读者跨越语言障碍读到巴氏著作的快乐。

这十几年中,为了全心全意投入巴氏著作的翻译,我拒绝了数家出版社的数项约稿,包括我钟爱的普鲁斯特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的翻译。不过命中注定我与普氏有缘:中途有人放弃《在少女们身旁》的翻译,这部获龚古尔文字大奖的佳作又得以回到我的手中。讲起来这又是一个故事了。

这十几年中,也有人劝我放弃巴氏,其中就有法国文学研究会第一任会长、法国文学专家、现已仙逝的罗大冈先生。罗先生多次对我说:“袁树仁,你不要译巴尔扎克了。巴尔扎克是个老粗。你的气质、你的文学修养适合去译普鲁斯特。”我没有抛弃巴尔扎克。相反,我从罗先生的话语中汲取积极的东西:尽量不要将巴氏译得纤细,而是粗壮。我的印象是,读过《人间喜剧》中我的译作的读者,并不曾发现我将巴氏女性化。读者写给我的信中,都把我当成是男性,也许可以证明一二。

当然,与电影一样,翻译也是一种遗憾的艺术。在法国南方地中海之滨的阿尔城,来自世界各国的文学翻译家聚集在国际文学翻译家中心。有一次,我与他们谈起这个问题,我说:“我的译品出版后,常常第一页没看完,我就会指着好几个地方说:‘呀!这里我本来应该’……‘噢!那里,我本来可以……’”在座的朋友们说:“苏珊娜(我的法文名字),你算是勇敢的,我们连看都不敢看……”

《巴全》在巴尔扎克二百岁的时候在十二亿人口的大国第一次用中文出齐了。我译的二百二十万字在这里等待着专家与读者朋友的批评与指正。如果有时间,真想将这些篇什一一重译一遍……

1999.4.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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